她没有行跪拜礼。这是临行前与使团反复商议的结果——她代表一国,不可失了国格。
殿内一片寂静。有老臣皱眉,似要出言斥责,被杜尚书用眼神制止。
良久,龙椅上传来了声音:“凤主殿下远道而来,辛苦了。赐座。”
声音清越,带着年轻帝王的锐气,却也沉稳有度。
毛草灵在右侧首位的锦凳上坐下。从这个角度,她能清楚地看见李昭的脸——比起十年前那个沉默的少年,如今的皇帝眉宇间多了帝王的威仪,但眼底深处,似乎藏着某种说不清的情绪。
大典按部就班地进行。
礼官宣读贺表,使臣献上国礼,百官朝拜...一切都在庄严肃穆中进行。毛草灵静静看着,偶尔与李昭目光相接,两人都礼貌地颔首致意,像极了两个初次见面的君主。
但他们都心知肚明,这不是初次见面。
十年前,她以“公主”身份出嫁时,李昭还是太子,曾代表皇室送嫁。那时他骑马跟在花轿旁,隔着轿帘对她说了一句话:“此去路途遥远,望公主珍重。”
那是他们在那个身份下,唯一的对话。
“——乞儿国献礼毕!”礼官的唱报声将毛草灵拉回现实。
接下来是赐宴环节。按惯例,皇帝会移驾御花园,与使臣共宴。但李昭却抬手:“今日朕与凤主殿下有要事相商,赐宴改在偏殿。众卿可先行退下。”
此言一出,殿内响起低低的议论声。但皇帝金口已开,无人敢质疑。
毛草灵心中一凛——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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偏殿的门在身后关上,隔绝了外面的世界。
殿内只剩毛草灵和李昭两人,连侍从都被屏退。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熏香的味道很淡,是龙涎香混着某种不知名的花香。
“凤主殿下,请坐。”李昭走到窗边的茶案前,亲自斟茶。
毛草灵在他对面坐下,目光落在他的手上——那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,手指修长,骨节分明,斟茶的动作却很稳,没有半点颤抖。
“陛下单独召见,不知所为何事?”她开门见山。
李昭将茶盏推到她面前,这才抬眼:“十年不见,凤主殿下还是这般直率。”
“陛下也是,”毛草灵迎上他的目光,“还是这般...心思深沉。”
两人对视片刻,忽然都笑了。那笑声打破了殿内紧绷的气氛,但也只是片刻。
“朕今日请你来,是想听你说说真话。”李昭收敛笑意,神色认真起来,“十年前那场和亲,你究竟是谁?”
毛草灵端起茶盏,轻轻吹散热气:“陛下不是已经知道了吗?”
“朕知道的是官方说法——你是罪臣之女,被选为替身,代公主出嫁。”李昭身体微微前倾,“但朕想知道的是,你为什么会答应?青楼虽苦,至少性命无忧。远嫁异国,冒充公主,一旦事发,就是欺君之罪,株连九族。”
毛草灵啜了一口茶。茶是上好的顾渚紫笋,汤色清亮,入口回甘。她慢慢放下茶盏,才开口:“因为我不想认命。”
“认命?”
“认命做一个青楼女子,认命在醉花荫里老去,认命这一生都活在别人的眼色里。”毛草灵的声音很平静,却有种力量,“陛下生在皇家,或许不懂。但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,有机会改变命运,哪怕是刀山火海,也要去闯一闯。”
李昭沉默地看着她,眼神复杂。
良久,他才说:“你知道当年朕为什么没有揭穿你吗?”
毛草灵心中一动,面上却不动声色:“愿闻其详。”
“因为朕看见了你眼里的光。”李昭望向窗外,像是陷入回忆,“送嫁那日,朕骑马跟在轿旁,透过轿帘缝隙,看见你握着拳,指甲都掐进肉里,但眼神坚定,没有半点退缩。那一刻朕想,若你真是公主,该有多好。”
他转过头,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:“后来你到了乞儿国,站稳脚跟,推行新政,治理国家...朕在长安都听说了。朕一直在想,如果当年朕揭发了你,这些是不是就不会发生?一个可能会改变历史的人,是不是就被朕扼杀了?”
毛草灵没想到他会说这些。她以为他会质问,会试探,甚至会威胁。没想到竟是...自省?
“陛下言重了。”她斟酌着词句,“臣能走到今天,固然有自己的努力,但也离不开机缘巧合。若当年事发,或许臣早已不在人世,但乞儿国也会有别的治国之才。”
“你错了。”李昭摇头,“不是谁都能在那种绝境中翻身的。朕这些年见过太多人——出身高贵却庸碌无为的,才华横溢却志气消磨的,野心勃勃却能力不足的...像你这样,从泥泞中爬起来,还能开出花来的,太少太少了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低了几分:“所以朕今日请你来,除了想听听真话,还想对你说一声...抱歉。”
毛草灵怔住了。
“抱歉当年皇家选择了让你替嫁,抱歉让你独自面对未知的命运,抱歉这十年来,朕作为知情者,从未给过你任何帮助。”李昭说得诚恳,“这些话,朕憋了十年。”
殿内又陷入沉默。只有熏香袅袅上升,在阳光中化作无形的烟。
毛草灵忽然笑了,是那种释然的笑:“陛下不必道歉。那件事,臣从未怨恨过皇家。相反,臣要感谢那场和亲——它给了臣一个全新的开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