; ;
众所周知,信息在传播中,会出现一定程度上的失真。
譬如,张三看到市场上有人在卖虎骨,他便告诉李四,市场上有老虎,于是李四转头就宣扬,市场上有老虎在吃人。
绍兴倭寇上岸的消息也是这样。
当松下次郎一伙肆虐浙江的消息传到南京的时候,也彻底变了样,
王干炬听说的是,有一伙胆大包天的倭寇,在浙江穿州过府,官军被杀得溃不成军,连杭州卫的指挥使都被倭寇阵斩了。
被松下次郎砍了头的邓吉若地下有知,恐怕也要苦笑着说:传谣也得有个头吧?
这才不过半个月,他在市井消息里,便从百户升棺至指挥使,按这速度,再过半月,消息传至京师,怕不是要直授浙江巡抚了。
祁童收到的信就准确多了,浙江锦衣卫如实报告了松下次郎一伙人的情况:真倭一百二十人有余,自绍兴砚溪镇附近上岸,后纠结浙江流寇、山匪数百,一度进逼杭州,见杭州城防稳固无机可乘后,旋即折向往西北,似有窜入南直隶之势。
忻城侯从祁童那拿到了准确情报后,就磨刀霍霍等着了,他派出大量人手散到了南直隶,只要发现倭寇踪迹,他就要带着侯府的兵去把这些倭寇剿了。
本侯不出海去寻倭寇的麻烦,这倭寇居然还欺上门了,侯府的亲兵刚练会鸳鸯阵,能受这委屈?
回顾这些天的经历,松下次郎感觉就像是在做梦。
大乾的卫所官兵竟然如此不堪一击?
不知不觉间,松下次郎心里对大乾天朝上国的敬畏之心已经土崩瓦解。
加上新投靠的人手,自己手里不过四五百人,居然能威逼一省首府,那杭州城大门紧闭,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劫掠城郊,又从容离去。
经此一役,松下次郎“大破官军、威逼省城”的凶名在浙江不胫而走。各地不得志的破落户、啸聚山林的草寇、乃至一些活不下去的流民,纷纷望风来投。不过旬月,他麾下竟聚起了近千亡命之徒,声势一时无两。
这让他的自信心空前膨胀,浙江属海防一线,尚且这般不堪,他觉得应天府承平多年,只会更加羸弱。
当然,他也清楚,南京城是大乾留都,可调配的资源不是杭州能比,若是不加掩饰,待南京从容准备,结果不会比在杭州好到哪去,在大乾,他到底是无根之木,太过孟浪,只会走向末路。
远的不说,杭州城内的官儿虽然被吓了一跳,但是他们回过神来之后的报复也是泰山压顶之势,浙江巡抚直接调了数千卫所兵围剿,如果继续嚣张,让浙江官兵围住了,浙江兵再不堪,以十击一,剿灭这以区区一百真倭为骨干的贼寇,还是手拿把掐。
松下次郎知道去应天府不是一个明智之举,但是还是领着人往南京城进发,就是因为这次在杭州城下,他确实尝到了甜头,他已经想好了,在南京城郊劫掠一番,再退往黄港,抢几艘船,带着收获退回东瀛重新招兵买马,然后再来几次,等积蓄够了实力,他要再与汪直较量较量,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江户之主。
松下次郎在“进京赶拷”的路上,前应天府通判孙炼已经到了京师,被关进了诏狱。
本来,他是想着自己并没有参与到丁敏的勾当中去,一个“私习天文”的罪过,应天府就可以处置,没想到锦衣卫居然把他槛车入京,交北镇抚司处置。
这就是孙炼想得浅了,将他移交北京的建议正是李恪提出的,这位应天府尹是要拿着他向嘉佑帝表忠。
丁敏作为李恪心腹,却被查实为通倭主谋,还在锦衣卫和应天府的手里逃脱了,至今没有个消息。
李恪正是要通过上交孙炼这个人证来向嘉佑帝说明,丁敏通倭,乃其个人丧心病狂,蒙蔽上官;而自己这个府尹,虽有失察之过,却绝无勾结之嫌,更愿将一切相关人证、线索悉数上交朝廷,以示坦荡,切割分明。
李恪这点小心思,如何瞒得过御座之上的嘉佑帝。
靳一川带回来的信件、包括他的无常簿,嘉佑帝都已经看过了,自然知道孙炼是个什么角色,一个私习天文的糊涂官罢了。
“杖责二十,贬为五官灵台郎!”
为体现一下自己的仁慈,嘉佑帝对孙炼算是从轻发落了,保留了孙炼的官身。
按照大乾官制,钦天监内设五官灵台郎八人,官秩为从七品,职司为观测天象,记录日月星辰变幻、风云气色祥异情况。
孙炼毕竟官至应天府通判,熟读大乾律,听清判决后,一股劫后余生的战栗混着无尽的卑微感激涌上心头,当即在诏狱里哭着跪拜谢恩。
真要按照大乾律判决,他该是个“杖责一百,充做天文生”的下场。
天文生什么级别?没有级别,普通的干部,和孙炼正好对口……不好意思串台了,这是孙炼,不是孙连成,重来。
那天文生是何等身份?不过是钦天监内未入流的预备官员,与寻常胥吏无异,距五官灵台郎的品阶实有云泥之别。
待蹒跚走出诏狱,身上杖伤虽仍火辣辣地疼,可久违的、毫无阻碍的阳光泼洒在脸上时,他竟不由自主地仰起头,痴痴驻足了片刻。
一股混杂着刺痛与温暖的暖流,仿佛自天际直灌入顶门。
这一刻,他真的有点大彻大悟了,半生宦海,汲汲营营,小心逢迎,所得何物?不如这浩瀚星空坦诚纯粹。如今能去钦天监,虽再无仕途可言,可于他孙炼而言,能终日与星辰为伴,了却夙愿,又何尝不是一番造化,一个难得的善终?
孙炼能不能得善终,南京的大小官员并不关心,他们只知道,那个胆大妄为的倭寇,竟然真就摸到了应天府,想让他们不得善终。
松下次郎一路昼伏夜出,在一伙从南直隶流窜到浙江,再投靠到他麾下的山匪的引导下,专走山间小路,直到迫近江宁县,才被人发现,报到了官府。
; ;